我的母亲作者：胡适 朗诵：方明我小时身体弱，不能随着野蛮的孩子们一块儿玩。我母亲也禁绝我和他们乱跑乱跳。小时未曾养成生动游戏的习惯，无论在甚么地方，我总是文诌诌地。所以家乡老辈都说我“像个先生样子”，遂叫我做“麇先生”。
这个外号叫出去之后，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儿子叫做麇先生了。既有“先生”之名，我不能不装出点“先生”样子，更不能随着顽童们“野”了。有一天，我在我家八字门口和一班孩子“掷铜钱”，一位老辈走过，见了我，笑道：“麇先生也掷铜钱吗？”我听了羞愧的面红耳热，以为太失了“先生”的身份！大人们勉励我装先生样子，我也没有嬉戏的能力和习惯，又因为我确是喜欢看书，故我一生可算是未曾享过儿童游戏的生活。
每年秋天，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里去“监割”，我总是坐在小树下看小说。十一二岁时，我稍生动一点，居然和一群同学组织了一个戏剧班，做了一些木刀竹枪，借得了几副假髯毛，就在村口田里做戏。我做的往往是诸葛亮、刘备一类的文角儿；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，被花荣一箭从椅子上射倒下去，这算是我最生动的玩意儿了。我在这九年之中，只学得了念书写字两件事。
在文字和思想的方面，不能不算是打了一点根本。但此外方面都没有生长的时机。
有一次我们村里“当朋”筹备太子会，有人提议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队里学习吹笙或吹笛。族里尊长阻挡，说我年龄太小，不能随着太子会走遍五朋。
于是我便失掉了这学习音乐的唯一时机。三十年来，我未曾拿过乐器，也全不懂音乐；究竟我有没有一点学音乐的天资，我至今还不知道。
至于学图画，更是不行能的事。我经常用竹纸蒙在小说书的石印绘像上，摹画书上的英雄尤物。有一天，被先生瞥见了，挨了一顿痛骂，抽屉里的图画都被搜出撕毁了。
于是我又失掉了学做画家的时机。但这九年的生活，除了念书看书之外，究竟给了我一点做人的训练。在这一点上，我的恩师即是我的慈母。
天天天刚亮时，我母亲便把我喊醒，叫我披衣坐起。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了。她看我清醒了，便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甚么事，说错了甚么话，要我认错，要我用功念书。
有时候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利益，她说：“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。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，你要学他，不要跌他的股。
”她说到伤心处，往往掉下泪来。到天大明时，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，催我去上早学。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；我先到学堂门口一望，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门。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，我拿了跑回去，开了门，坐下念生书。
十天之中，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。等到先生来了，我背了生书，才回家吃早饭。我母亲管制我最严。她是慈母兼任严父。
但她从来不在别人眼前骂我一句，打我一下。我做错了事，她只对我一望，我瞥见了她的严厉眼光，便吓住了。犯的事小，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眠醒时才教训我。
犯的事大，她等到晚上人静时，关了房门，先责备我，然后行罚，或罚跪，或拧我的肉。无论怎样重罚，总不许我哭作声音来。
她教训儿子不是藉此出气叫别人听的。有一个初秋的薄暮，我吃了晚饭，在门口玩，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。
这时候我母亲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，她怕我冷了，拿了一件小衫出来叫我穿上。我不愿穿，她说：“穿上吧，凉了。”我随口回覆：“娘（凉）甚么！老子都不老子呀。
”我刚说了这一句，一抬头，瞥见母亲从家里走出，我赶忙把小衫穿上。但她已听见这句轻薄的话了。晚上人静后，她罚我跪下，重重的责罚了一顿。她说：“你没了老子，是何等自得的事！好用来说嘴！”她气的坐着发抖，也不许我上床去睡。
我跪着哭，用手擦眼泪，不知擦进了甚么微菌，厥后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。医来医去，总医欠好。我母亲心里又悔又急，听说眼翳可以用舌头舔去，有一夜她把我叫醒，真用舌头舔我的病眼。
这是我的严师，我的慈母。我母亲二十三岁做了未亡人，又是当家的后母。这种生活的痛苦，我的笨笔写不出一万分之一二。家中财政本不宽裕，全靠二哥在上海谋划调理。
年老从小即是败子，吸鸦片烟，赌钱，钱得手就光，光了便回家打主意，见了香炉便拿出去卖，捞着锡茶壶便拿出去押。我母亲频频邀了本家尊长来，给他定下每月用费的数目。但他总不够用，随处都欠下烟债赌债。每年除夕我家中总有一大群讨债的，每人一盏灯笼，坐在大厅上不愿去。
年老早已避出去了。大厅的两排椅子上满满的都是灯笼和债主。我母亲走进走出，摒挡年夜饭，谢灶神，压岁钱等事，只當做未曾看見這一人。
到了近半夜，快要“封门”了，我母亲才走后门出去，央一位邻舍本家到我家来，每一家债户开发一点钱。做好做歹的，讨债的才一个一个提着灯笼走出去。
一会儿，年老敲门回来了。我母亲从不骂他一句。而且因为是新年，她脸上从不露出一点怒色。
这样的过年，我过了六七次。大嫂是个最无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，二嫂是个很醒目而气量很窄小的人。她们经常闹意见，只因为我母亲的和气模范，她们还未曾有果然相骂相打的事。
她们生事时，只是不说话，不答话，把脸放下来，叫人难看；二嫂生气时，脸色变青，更是怕人。她们对我母亲闹气时，也是如此。
我起初全不明白这一套，厥后也徐徐明白看人的脸色了。我徐徐明确，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；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。
这比打骂还难受。我母亲的气量大，性子好，又因为做了后母后婆，她更事事留心，事事格外容忍。年老的女儿比我只小一岁，她的饮食衣服总是和我的一样。我和她有小争执，总是我亏损，母亲总是责备我，要我事事让她。
厥后大嫂二嫂都生了儿子了，她们生气时便打骂孩子来出气，一面打，一面用刻薄有刺的话骂给别人听。我母亲只装作不听见。
有时候，她实在忍不住了，便悄悄走出门去，或到左邻立大嫂家去坐一会，或走后门到后邻度嫂家去闲谈。她从反面两个嫂子吵一句嘴。每个嫂子一生气，往往十天半个月不歇，天天走进走出，板着脸，咬着嘴，打骂小孩子出气。我母亲只忍耐着，忍到实在不行再忍的一天，她也有她的法子。
这一天的天明时，她便不起床，轻轻地哭一场。她不骂一小我私家，只哭她的丈夫，哭她自己苦命，留不住她丈夫来照管她。她先哭时，声音很低，徐徐哭作声来。我醒了起来劝她，她不愿住。
这时候，我总听得见前堂（二嫂住前堂东房）或后堂（大嫂住后堂西房）有一扇房门开了，一个嫂子走出房向厨房走去。不多一会，那位嫂子来敲我们的房门了。
我开了房门，她走进来，捧着一碗热茶，送到我母亲床前，劝她止哭，请她喝口热茶。我母亲逐步愣住哭声，伸手接了茶碗。
那位嫂子站着劝一会，才退出去。没有一句话提到甚么人，也没有一个字提到这十天半个月来的气脸，然而各人心里明确，沏茶进来的嫂子总是那十天半个月来闹气的人。
奇怪得很，这一哭之后，至少有一两个月的太平清静日子。我母亲待人最仁慈，最温和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情感的话。但她有时候也很有刚气，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。
我家五叔是个无正业的浪人，有一天在烟馆里发怨言，说我母亲家中有事总请某人帮助，或许总有甚么利益给他。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朵里，她气的大哭，请了几位本家来，把五叔喊来，她劈面质问他，她给了某人甚么利益。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谢罪，她才罢休。
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，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。我十四岁（其实只有十二岁零两三个月）便脱离她了，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二十多年，没有一小我私家管制过我。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，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，如果我能宽恕人，体谅人，──我都得谢谢我的慈母。
【作者简介】胡适（1891年12月17日～1962年2月24日），男，曾用名嗣穈，字希疆，学名洪骍，后更名适，字适之。思想家、文学家、哲学家。【朗诵简介】方明，1941年出生，本名叫崔明德，北京人。
现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部主任，播音指导，并任中国播音学研究会会长。泉源：微信民众号▷四季诵读（songdu365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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